章节目录 第 130 章 四时好(三)

    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。

    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,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《少年游》开始,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。

    与他相爱,然后看着他走。

    她已经做好准备,三餐粥饭,一部医书,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,少一些难过,少一些蹉跎。

    她自认,她可以做得到。

    如果此刻,没有下雪的话。

    金铃声声,寒雾茫茫,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,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。

    而她不着外衫,披散长发,甚至没有穿鞋袜,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,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。

    “阿喜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落来,冷得像浸过雪,一刹那,逼得她眼眶湿润。

    他走近一步,她却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徐鹤雪倏尔顿住,不再动了。

    他亦不敢置信,此刻他竟身处人间。

    “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倪素后知后觉,声线发颤。

    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,才顺从地抬步朝她走近,铜盆里的火光熄灭了,风里有草木灰的味道。

    他在阶下站定。

    莹尘点滴飞浮,细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来晃去,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,“你打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徐鹤雪站着没动,“阿喜,你打我吧。”

    如果这是梦也好,至少在梦里还能相见,至少倪素还能亲眼看见他穿着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可是风很冷,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,融在她的皮肤上,她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,牵起他的手,虽然还是冷,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得刺骨。

    冷与暖的相触,两人俱是浑身一颤。

    倪素发现他周身有细如丝缕的浅金色流光时而闪动,如同他衣袂间的暗纹绣痕,却如水一般脉脉流动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走了吗?”

    倪素仰着脸,“你不是……不会再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徐鹤雪其实也并不清楚当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但见她的眼泪收不住,他便立时用指腹去抹。

    怎么也抹不完,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脸颊的皮肤,她原本冻得苍白的脸,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红。

    “阿喜,你别哭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天边浓云密布,飞扬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变得尤为热闹,无数人冲出家门,携家带口,仰望这场四月雪。

    浓云如瓷,整个云京城檐下的灯盏不约而同地飞出丝缕的光芒,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在云层里铺陈,好似金缮修补后留下的金色裂纹。

    天上异象丛生,倪素隐约听见外面人的惊呼。

    紫雾弥漫,一道身影伴随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,他身着赤色甲衣,金石为饰,肩披祥云,而腰佩绶带,衣袂猎猎欲飞,头

    戴兽冠,兽目人面,胡须白而卷。

    若不是那双兽目,那张脸,便是倪素曾在雀县大钟寺的柏子林中,所遇见的那位老法师的脸。

    那是幽都土伯。

    他的面容分明是人,五官却兼具兽的凶相,金刚怒目,但甫一开口,嗓音却浑厚慈和,“苦其志,而成道,此话并不是说若要成道,则必要受尽劫难,而是说,受尽劫难却依旧不改其志之人,可得道也。”

    “玉节将军,你生前身具不世功业,负冤而死,却无怨恨,所以得飞升道,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,让你执意留在幽都,渡三万冤魂成他们的道,虽神魂俱灭而无悔矣。”

    “但世间道法千变万化,你欲为人,而人亦为你,如今幽都宝塔中三万冤魂的怨戾已解,你本该魂归九天,却又身处于此,你心中可有疑?”

    “请土伯解惑。”

    徐鹤雪道。

    “你已具神性,苍穹繁星才是你的归宿,然而凡人为你招魂,为你点灯,是他们在留你。”

    “凡人的香火供奉,是你的立身之本,而你靖安军三万英魂亦滞留轮回地,为你求一个重返阳世之机,可你血肉之躯已失,若不入九天,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。”

    “我宁愿不为星宿,哪怕身化长风,亦要在吾妻身侧。”

    徐鹤雪抬手,风雪灌了满袖,他俯身作揖,“请幽都,请上苍,成全于我。”

    “三百年的星宿之身,三百年的逍遥极乐,你当真舍得?”

    “我不求天上三百年,只求此间,哪怕飞鸿雪泥。”

    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雾里若隐若现,他一笑,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,“玉节将军,虽不入九天,你亦得道。”

    天边惊雷阵阵,紫电金光交织。

    倪素看见土伯那双兽目逐渐变换为人的一双眼睛,他和蔼的目光落来她的身上,“倪素,你们二人之间的缘法,是我亲手所铸,先有你兄长一事,我才以你为契机,成玉节将军还魂之机,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不敢忘。”

    倪素牵起徐鹤雪的手,她仰着脸,冰凉的雪粒子轻拂她的面颊,“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!”

    乌云里铺陈的浅金裂纹,是万家灯火招引玉节将军返还故居的路。

    霎时雷声止,紫雾散,漫天雪落,沙沙作响。

    房中明烛,照着素纱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囍字,倪素冻僵的双足踩在他的膝上,看着他低头挽起她的裤脚。

    直到双足被他放进热水里,她一个激灵,那种热意密密匝匝地顺着她的皮肤,筋骨上涌,她才从恍惚中回神,“徐子凌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轻声应。

    “徐子凌。”

    她只知道念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徐鹤雪抬起头,她的眼皮红红的,此刻在满室烛火间,他认真地打量她,“阿喜,你瘦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泡过热水的脚暖了起来,倪素被他裹进被子里,却硬要掀开被角,“你来

    。”()

    “你会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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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徐鹤雪说着,见她的眼睛里泪意湿润,他又什么都顾不上,只知道顺从于她,听她的话,脱下外袍,取下玉簪,躺进她的被窝。

    “冷一点好,”

    倪素趴在他的怀里,“这样我会清醒很多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这个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,天道始终知晓你的清白,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,留在我身边,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,你真的不后悔吗?”

    “不悔,”

    徐鹤雪其实也很想抱她,听见她哽咽的声音,他揽着她的双臂就不由收紧,“阿喜,我宁愿依附于你。”

    “虽无血肉之躯,我亦有这样的奢望,若能在你身边,伴你长久,无论我是什么,我都心满意足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,”

    倪素在他怀中抬起头,“小进士将军,我不嫌你冷,也不怕你是鬼魅,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?我可以养你很久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能做些什么?”

    徐鹤雪温声。

    “你要帮我写病案,给我做饭吃,给霜戈和小枣洗澡喂草料,陪我踏青放纸鸢……总之,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做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夜雪沙沙,倪素再是不肯闭眼,她亦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昏昏欲睡,在梦中,她置身冰天雪地,又很快,冰消雪融,春暖花开。

    “徐子凌。”

    她在睡梦中喃喃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有人在梦外应她。

    “我真的很想你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很轻,很轻。

    徐鹤雪将她抱在怀中,莹尘幽幽浮浮,而他低首,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鬓。

    东方既白,残蜡烧尽。

    青穹推门出来,只见连廊栏杆上堆砌着几簇冰雪,他着实愣了一下,再看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润的。

    他听见灶房里有动静,便立即走过去,“倪姑娘,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,不要动这些锅灶,你若是饿了,我这就去街上买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音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灶房里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,衣袖被挽起,露出来苍白的腕骨,灶口里火烧得正旺,锅中煮的粥咕嘟冒泡,热烟上浮,他回过头来,那样一副清冷的眉眼。

    “……徐将军?!”

    青穹眼眶骤红。

    倪素是被浑身的暖意给惊醒的,她一下坐起身,身边什么人也没有,她立时掀开帐子,顾不得鞋袜,推门出去。

    湿冷的风迎面而来,明净的天光洒满庭院。

    对面的檐廊底下,衣襟朱红而袍衫雪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,手中剥着金黄的枇杷,青穹就蹲在他面前,“徐将军徐将军,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……您是真的吧?”

    “我昨儿晚上睡得太沉了,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?”

    青穹念念叨叨,说个没完。

    “你们招我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?”

    “嗯,你们。”

    徐鹤雪听见开门的声音,他抬起头来,对面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,只着一身素净的衫裙,弱柳扶风。

    她面容消瘦,眼皮红肿,那双惊慌的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,才逐渐地沉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,我才有幸复归。”

    明亮的天光底下,他剔透如露的眸子里隐含一分极浅的笑意。

    倪素看着他,他依旧是鬼魅,

    被日光一照,像堆砌的冰雪。

    可是他也变得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而今,万家灯火为他而照,这世上所有知晓他清白的人,都是他的招魂者。

    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,撞着檐瓦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    徐鹤雪朝她招手,“倪阿喜,过来吃枇杷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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