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 122 章 手段(四)

    进,死路一条。

    退,尚有一息生机。

    送别了文师爷,仲俊雄枯坐在酒楼包间中,一时发狠,一时沮丧。

    若他肯痛下决心,他还是能从手下的猎户中搞到几条火枪……

    但每每他想到要抖一抖亡命徒的威风、让太爷知道他的厉害时,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条退路。

    在南亭,他是肉眼可见的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。

    卖铺子、卖田产,避祸远走,另起炉灶,趁自己还没老到动不了、跑不动的程度,还能另谋一番新天地。

    或许,将来万一大宝肯发愤图强,考取个举人进士,搞不好还能回到南亭,正大光明地朝小太爷报仇……

    鱼死网破,确实能图个一时爽快。

    可那个似有似无、充满希望的未来,始终在远方诱惑着他。

    仲俊雄摇晃着身体站了起来,颓唐一笑。

    技不如人,一败涂地。

    小太爷狠毒,但的确高明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身在南亭煤矿的仲国泰,对家中巨变全然不知。

    一月役刑期满后,他和一干赌徒一起出了煤矿。

    原本,他赌得昼夜不分、晨昏颠倒,吃饭有一顿没一顿,生生饿出了一副瘦条条的骨头架子。

    入狱之后,由于是个少爷种子,干不了什么精细活计,他只能被派去伙房打下手。

    这一月下来,他按点吃饭、倒头就睡,再加上近水楼台先得月,他居然养出了一身黑膘。

    他本想着自己甫一出狱,必有亲朋在外等候,一场盛大的洗尘宴更是必不可少。

    没想到煤矿外空空荡荡,冷冷清清,并无家人相迎。

    仲国泰的少爷脾气登时冒了头。

    没人接他,难道要他腿儿着回家?

    一旁的土兵见他东张西望、不肯离开,出言嘲讽道:“知道的以为你是出狱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高中状元了呢,还要净水泼街、黄土垫道地来迎你?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光彩事情呢?”

    仲国泰吃了一顿排揎,只能忍着一肚子气回到家。

    没想到,回家之后,他也并未受到什么热烈欢迎,只觉家中气氛窒闷,家中下人神色惶惶,穿梭往来地收拾东西,伺候的人也明显见少。

    见此乱象,仲国泰没太往心里去。

    爹经常出去跑生意,家里忙点乱点,也是常态。

    他抓住一个下人,问自己这段时日不在家,家里可有什么热闹?

    那下人支支吾吾的,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又不敢乱说,索性捡了一件最不要紧的事情同他讲了。

    ……那个最受仲国泰疼爱的小妾春娘跑掉了。

    仲国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,马上扭住家丁不放手了,誓要问清楚她为何跑路。

    他待她那样好,自己离家不过一月光景,怎么人就没了?

    家丁只好据实相告。

    仲国泰听了事情原委,心痛不已。

    居然是他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亲,逼她抛头露面,到衙门前闹事,害她被南亭人指点唾骂!

    此时,后宅的仲夫人听说仲国泰回家了,眼含热泪地迎了出来。

    不曾想,她还没看他两眼,仲国泰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,质问道:“娘!看您干的好事情!快把春娘找回来,我还没跟她亲热够呢!”

    仲夫人泪冷了,血也冷了。

    呆呆望了他片刻,仲夫人道:“你知道咱们家为了平你的事,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?”

    仲国泰顶着个糨糊脑袋,气势汹汹,火冒三丈:“就是你们胡搞八搞!我还不知道您吗,就爱小题大做,我在那煤矿里头吃苦受罪,你们不舍得花钱捞我就算了,还鼓捣着春娘去衙门丢人现眼,出乖露丑!这下好了,我那些朋友怎么看我?春娘怎么看我?我不过就是赌了点钱,你们就在外面绕世界地败坏我的名声——”

    仲夫人抬起手,猛扇了他一个耳刮子。

    仲国泰的万丈气焰,被一巴掌扇成了一堆青烟缕缕的废柴。

    他捂着面颊,瞠目结舌地看着娘亲。

    这一巴掌可谓立竿见影,他的声音也紧跟着斯文细弱了起来:“怎么了呀,娘?”

    “你那些狐朋狗友,从此后都不用见了。”仲夫人这两日早已哭干了眼泪,如今欲哭无泪,唯余一脸麻木,“铺子抵出去了,房产也卖了。半个月后,等咱们离了南亭,你好好做人吧。”

    仲国泰刚受了当头棒喝,又挨了一个晴天霹雳。

    他腿一软,一屁股坐倒在了青石阶上,困惑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待他神魂归位,又带着哭腔,“啊”了一声:“……咱们家要走?……走去哪里?”

    仲夫人不见他时,想得揪心扯肝;见了他,又宛如见了一滩烂泥巴,只剩下烦心苦恼,不如不见。

    她懒得再同他耗费心力和唾沫,看他一眼,见他胖壮不少,不缺胳膊不少腿,更是眼里冒火,烦躁地一摆手绢,虎虎生风地走了。

    仲国泰心如火灼,忙去寻妻子、寻亲信,要把家事问个究竟。

    没想到,这些人身在家中,居然比自己更迷糊。

    在妻子和下人们眼里,老爷就像是被迷了魂似的,没来由的惶恐不安,流水价的往衙门送钱。

    少爷确实是被牵扯进了私设赌坊的漩涡里,家中铺子被查封了一段时日,可调查清楚后,铺子很快便解封了呀。

    衙门既没延长仲国泰的刑期,也没亏待他。

    仲国泰想来想去,仍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走,只觉得爹娘年纪大了,成了胆小怕事的糊涂蛋。

    难道父母是为了他好?要学孟母三迁,迫他离开南亭的这些旧友?

    嘁,当真是小题大做!

    仲国泰留在家里,并帮不上什么忙,平白生了一肚子气。

    他抱着一点侥幸心理,想再去寻寻春娘。

    仲夫人怕他

    再出去惹是生非,点了个伶俐的家丁,叫他跟着出去,做他的小伴儿。

    没想到,仲国泰刚一出门,便赶上了一桩天大的热闹。

    不少人都往城门的方向跑去。

    仲国泰随手拉住一个人:“哎,出什么事啦?!”

    那人激动道:“有死人!”

    仲国泰一愣,想,死人有什么好看的?

    再说,冬日里的路倒千千万,死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啊。

    那人兴奋得句不成句、调不成调:“是刺客,要刺杀太爷的。……全被太爷格杀了!”

    仲国泰一撇嘴:“吹牛吧。”

    他见过太爷,那是够招人看的。

    若他不是太爷,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,单凭那个上等的样貌,就算是个驴脾气,也能混个头牌当当。

    可他?他能杀人?

    路人见此人如此不识货,语气中流露出了真切的恨铁不成钢:“你懂什么?太爷那射术,出神入化,当世一流!你去打听打听,多少人见他隔着老远,把那葛二子一箭放倒?你知不知道,太爷为了赎回给咱们南亭修路的石材,跑到景族地界去,和那些景族人比骑射,一点也不怯场!比了三场,赢了三场,真给咱们南亭人长脸啊!”

    仲国泰听着他的闲话,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往前走。

    家丁无法,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随。

    仲国泰本身就是个蠢蛋,耳根子奇软,别人说什么,他便信什么。

    他已经信了七分,诧异道:“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?敢对当官的下手?”

    路人连连摇头:“你听说了吗,太爷端了兴台县的毒窝,得罪了不少卖阿芙蓉的,才被人下令买命呢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不是说那兴台县令贪赃枉法——”

    “真的啊,不然,若是只抓了个贪官而已,太爷怎么会进京受赏?”

    二人一路闲话,一路到了南城城门前。

    他们一抬头,便见到了五具冻得梆硬的尸首。

    其中一具身首分离,却还是死不瞑目,一双眼睛瞪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。

    路人的声音有恐惧和欣喜杂混着,抬手一指,颤声道:“你们瞧,那个脑袋,就是个外族人的长相嘛!不是寮族的,就是安南的!”

    一张告示端端正正地贴在城门旁边。

    为了让不识字的百姓们知晓发生了何事,何青松亲身上阵,做了解说。

    他撸起袖子,声如洪钟道:“前些日子,太爷受了些伤,想必南亭百姓都已知晓,如今已调查分明:就是这五个不要命的狂徒,胆敢刺杀朝廷命官,结果怎么着?被太爷一勺烩了!”

    “太爷将这五人尸首示众,绝不是为了吓唬良民百姓,只是为着告诉那些不法狂徒,太爷就不是那等怕事的孬种!你敢动刀动枪,咱们这边以血还血就是了!”

    底下登时响起了百姓们的叫好声。

    仲国泰白天黑夜地胡混,一双眼睛年纪轻轻的就不很灵便了。

    再说,那寮族人的脑袋冻得挂了白霜,面目有些模糊。

    可他旁边的小家丁,一张面孔越来越苍白。

    他慌张地扯住仲国泰的衣角:“少爷……死人没啥可看的,咱们快走吧?”

    仲国泰平生见的死人也甚是有限,腿肚子难免转筋,可当着下人的面,他自认不能丢脸。

    他装作很见过世面的样子,逞强道:“没见过世面的东西,怎么怕成这个狗德行?”

    小家丁眼睛直瞪着地面,吓得心胆俱裂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个寮族人的脸,高鼻阔口,眉毛极淡。

    那天,这人流落到仲府门口、险些冻死时,他还去探过这人的鼻息呢!

    小家丁脑子活泛,一转,又一转,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。

    为什么老爷和夫人要连夜收拾细软跑路,似乎也有了解释。

    仲国泰正硬着头皮,继续仰头观视时,忽然在城楼一角,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看别的不成,看美人的眼光确实格外精准毒辣。

    他眼前一亮:哟,这不是漂亮太爷么!

    此时,天色已近傍晚,残阳红得无边无际,泼了乐无涯一身的血光,也像是火光。

    乐无涯坐在城墙牙子上,像幅出自国手笔下、用色刁钻大胆的绝世名画。

    他对旁边的人轻声说笑,眉眼俱是含笑,更见热烈生动。

    仲国泰不禁看直了眼睛,连家丁攀扯着他、催促他快走的话也听不入耳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拍击了他的后背,他才如梦初醒。

    他回过身去,打算骂人。

    待看清来人面孔,他立时不敢撒野了,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:“师叔、侯叔。”

    做药草生意的侯鹏脸上带笑,师良元则是袖着手立在一旁,一张长脸不黄不白的,看不出他的情绪来。

    侯鹏柔声道:“真是仲世侄啊。从牢里出来啦?”

    仲国泰有点挂不住脸,嗯嗯啊啊地应了一阵,试图将这桩丢人事速速糊弄过去。

    侯鹏嗨了一声,拍拍他的肩:“侯叔和师叔看着你长大,这有什么好丢人的?……听说你爹要离开南亭,去别处找财路,这事儿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仲国泰并不设防,苦着脸开了话匣子:“可不是?好端端,突然就铁了心肠要走,跟得了失心疯似的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这个废物点心喋喋不休的抱怨,侯鹏与师良元冷冷地碰了个视线。

    先前,太爷大发神威,又是抓仲少爷入狱,又是封仲家皮货铺子,二人便像是嗅到了危机的老鼠,猫在一旁,暗自窥伺,不懂为何仲家突然间倒了大霉。

    如今,见这五具冻硬了的尸首亮相南亭城楼,这二人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?

    这件大事是仲俊雄一人图谋,为着事不外泄,他并未告知他们两人。

    如今事发,他们焉能不慌?不恨?

    要知道,他们可是面对面坐在一起,喝

    着茶、吃着肉,一起谋划了许多龌龊主意的。

    仲俊雄现今被太爷的雷霆手段逼得远走他乡了,留了一条活命,可安知仲俊雄来日不会用三人对谈的内容,来要挟威逼他们呢?

    小太爷的本事,经此一役,侯、师二人是彻底见识过了。

    然而,越是见识过他的手段,越是心惊胆寒,他们便越是信不过仲俊雄的那张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城墙之上,秦星钺将一件暖袍披在乐无涯肩上:“太爷,城高风急,小心冻着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浑不在意,将手肘压在城墙上:“站得高,看得远嘛。”

    秦星钺抿了抿嘴。

    乐无涯:“有话就问。”

    秦星钺行伍出身,自是听从指令:“太爷怎么突然想到,要把这五人挂出来示众?”

    乐无涯用手指抵着下巴:“因为仲国泰出狱了呀。”

    秦星钺听得一知半解:“……太爷还是不打算放过仲家?”

    乐无涯粲然一笑:“我?我放过仲家?”

    秦星钺:“可不。您还给他们的铺子解封……那夜守城的兵士,但凡是见过您那天伤重模样的人,私下里都议论说,太爷可够心慈手软的。”

    “穷寇莫迫。追杀得太急了可不好。要松一阵儿,紧一阵儿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托着腮,他回过头来,垂目望向下方和两位“世叔”纠缠的仲国泰,将手指移到了太阳穴处,含笑道:“……还有,就算要迫,也不能由我来迫呀。”

    仲国泰刚出狱,许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。

    正被两位好奇的师叔问得头晕眼花之际,感觉到了从城墙上方投来的视线。

    他回头一望,恰和如火夕照下的乐无涯对视了。

    乐无涯像是完成捕猎后的一条毒蛇,放松了全身的骨节,慵懒、明艳又大方地直视于他,片刻后,对他灿烂一笑。

    仲国泰陡然一阵心慌气短,忙低下头来。

    他想,绝世祸水,当如是也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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