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 104 章 重生

    六只肚儿圆的碗里,盛上了新鲜冰凉的酸梅汤。

    六人合坐一桌,举碗同饮。

    酸梅汤八文钱一碗,没有什么“玉碗盛来琥珀光”的尊贵之意,但汤水里浮动着碎冰和光影,别有一番动人的夏日意趣。

    乐无涯环顾一圈,心里干干净净的,只剩下了欢喜。

    亲人、学生、朋友。

    有新人,有故交。

    对他来说,这很热闹,很幸福。

    乐无涯在心底里乐了一阵后,才开始思量正事。

    他问闻人约:“不是叫你在南亭好好呆着吗?”

    闻人约露出了个羞赧温柔的笑:“我一个人可以呆在南亭。但没有你,‘好好’两个字,就谈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照他脑袋上来了一下:“愈发花言巧语。你一走,我那南亭岂不是又成了孙县丞的天下啦?”

    “你又不是不回去。”闻人约有条有理,“我在,他不敢乱动;我不在,正好检验他到底乖不乖。”

    在乐无涯对闻人约兴师问罪时,裴鸣岐一眼一眼地看乐无涯,嘴角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,试试探探地又想发一场人来疯。

    但他刚才已经够横冲直撞了。

    他担心自己会进一步破坏自己在乐无涯眼中的形象,便腰背如松,坐姿挺拔,摆出了一副文静的老实相。

    乐无涯根本无法无视裴鸣岐——他灼热的视线简直快要把自己点着了。

    他问:“你呢?来上京作甚?”

    裴鸣岐朗声道:“我来办事!”

    由于中气颇足,声若洪钟,他把隔壁的客人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乐无涯不愿惹人注目,立即抬手去堵他的嘴。

    谁想他晚了一步,伸出的手刚刚好覆盖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项知节从另一侧探过头来,目光与乐无涯在空中相遇。

    乐无涯把自己的手撤开了。

    项知节对裴鸣岐说:“现在不是在益州边地,说话小声点。”

    裴鸣岐“哦”了一声,也与项知节对视了片刻。

    裴鸣岐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莽撞人。

    回忆起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,尤其是他们一起在四海楼赌酒时的场景,裴鸣岐确信,项知节一定比自己更早地知道,藏在闻人约身躯里的,是他如假包换的小乌鸦。

    裴鸣岐颇想诘责项知节:他们二人明明是携手合作,一起养的魂魄,凭什么他得了准信儿,却不肯告诉自己?

    但话到嘴边,又被他自行咽了下去。

    推己及人,若裴鸣岐知道乐无涯真的活了过来,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,也绝不会兴冲冲地昭告天下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裴鸣岐又焦躁起来。

    他挣开项知节的手,转问乐无涯:“你怎么就进京了呢?”

    要是被老皇上知道——

    他这句话问得甚是跳跃,与他的上一句话全无关联,听上去像是

    又犯了蠢。

    乐无涯却很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一起长大的情谊(),??鞘???し??虎N厐咀??

    ???“豔恏N??()?[()]『来[]。看最新章节。完整章节』(),来办事啊。”

    裴鸣岐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半个时辰前,在从陆道长那里知道事情真相后,裴鸣岐很是热血沸腾了一阵,雄心勃勃地想要效仿土匪要把乐无涯掠回军营,放在身边,好生养护起来。

    但坐定此处,他才意识到:现今的乐无涯,是朝廷吏部登记在册的南亭县令,不是白丁。

    皇上有事召他,他也得来。

    裴鸣岐心乱如麻,不再说话,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酸梅汤。

    那一点冰凉顺着他的喉咙滑下去,落入胃腹,稍稍平息了一下他那一腔躁动的血液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是老实一点为妙,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爪子作痒,左手溜到桌下,悄悄捉起乐无涯垂落在条凳上的衣带,攥在了手掌心里。

    乐无涯并未察觉。

    他正忙着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。

    刚才,他和项知节一起去捂裴鸣岐的嘴,手掌被项知节的扳指硌了一下。

    在乐无涯印象里,项知节从小俭朴,除了正式场合需要悬挂的朝珠和蹀躞,几乎是从头素净到脚。

    乐无涯颇看不惯项知节如此自苦,尤其是旁边还立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小七。

    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,乐无涯的心更是偏到了天边去。

    在小六十二岁生日那天,乐无涯给他买了个玉扳指。

    可乐无涯光顾着好看,把尺寸大小的问题忘了个精光。

    送礼那日,发现这扳指足足大了一圈,乐无涯也不尴尬,将项知节树叶一样薄薄的手放在掌心里掂了掂,宣布道:“等骨头长结实了再戴!”

    后来,乐无涯全然忘却了这件事。

    在南亭时,在京郊驿站时,乐无涯都见过项知节戴着这么一枚年代久远、式样古旧的老扳指。

    至于这扳指的来源,他早遗忘了,因此看在眼里,并不动心。

    要不是今日摸了一把、发现那花纹还挺熟悉,乐无涯当真要忘却这事了。

    他曲起拇指,摩挲着方才被扳指碰到的皮肤,觉得那处隐隐的有些发热。

    项知是则另有一番事业要忙。

    他招来了同样戴着面具的孔阳平,低低地与他耳语几句。

    孔阳平依令而去后,项知是笑眯眯地看向乐无涯:“说起来,不知闻人兄对我的人下了什么蛊?”

    乐无涯回过神来,熟练至极地同他拌嘴:“怎么,他比先前要好用得多了吧?”

    项知是:“是啊,他对我关怀备至,简直要叫我受宠若惊了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:“拐弯抹角,罗里吧嗦。”

    他轻快地一耸肩:“说喜不喜欢就完了呗。”

    项知是张了张嘴:“……”

    对孔阳平的转变,他说不上讨厌。

    硬要说一句

    ()    “喜欢”,倒也不算违心。

    但乐无涯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好像这句“喜欢”,是要对着他说似的。

    红意慢慢从他的颈部延伸而上。

    项知是小声地咕哝一句:“无耻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莫名其妙挨了句骂,也不生气,美滋滋地继续啜饮酸梅汤。

    一旁的赫连彻神情紧绷,面色如铁。

    好在有面具阻隔,否则他这随时预备着要和谁打上一架的恐怖神情,足可止小儿夜啼。

    先前来的两个公子哥,他不认得,但一身土生土长的上京气息,令他十分不喜。

    新来的这两个,他都认得,只是统统都看不惯。

    书生看上去简直是百无一用。

    至于那裴鸣岐,作为他的老对手,竟是全然没管自己,只顾着没头没脑地盯着乐无涯看,更是丢人现眼,可恨之至。

    另一边,乐无涯抬头看向高天之上的一轮薄淡的满月,确认了月轮的位置后,霍然起身:“走走走,要到看烟火的时候了!”

    项知是一把捉住他的袖子:“哪里去?”

    乐无涯:“占位置啊。”

    项知是一笑:“位置还用占么?”

    他用扇子一点远方:“喏,去斜烟阁啊。”

    所谓“斜烟阁”,乃上京城中一家茶楼,地段优越,且屋宇比周遭都高上一截,视野开阔,每年上元节放烟火的时候,观景的包间都会被抢购一空,一度要提前三年预订,才能订到上元节那一夜的观景茶宴。

    乐无涯问:“你订下了?”

    项知是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:“不曾。”

    他并不能未卜先知,不知道此行会真的遇见乐无涯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

    项知是把扇骨抵在自己的唇上,语出惊人:“订不了,买下来不就成了?”

    果然,他话音刚落,孔阳平便奔了回来,手里握着一沓纸,是上京房契地契的式样。

    项知是随手接过来,看也不看,将那价值万金的纸张折成小块,塞进荷包,对乐无涯露出灿烂的微笑:“早就想买个好茶楼,以后母亲的娘家人到上京来,总得有个体体面面的招待处。世上最要紧的,就是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喝茶对饮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他朝向了赫连彻:“大哥,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赫连彻作何感想,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万千心绪,只化作了一声意味不明的“哼”。

    乐无涯则没忍住吞了口口水,想,败家子啊。

    但是,斜烟阁的风景确实是好。

    他们得了一个最好的房间。

    原先订下房间的是个富商,临时遭到驱赶,本来隐隐的有些微词,但当孔阳平许给他明年上元节的观景茶宴后,他的火气全消,带着家人乖乖撤退了。

    一行人刚刚坐定,烟花大戏就开始了。

    伴随着一阵如星如雨、如瀑如流的雪白烟火后,夜空亮得犹如清昼。

    是火树银花合,是星桥铁锁开,像是天上仙人,向人间掷洒光辉。

    借着那一阵又一阵的明光,乐无涯将身边的人一一个看过去,只觉每个人都生动,每个人都可爱。

    他无端想起了那条自己亲手挖就的地道。

    那一天,他无意中从父亲和于副将口中听得了自己的身世。

    他满心茫然地钻进了那条未挖通的死胡同里,抱着膝盖,蜷缩其中,效仿着那吐丝的蚕,作茧自缚,将自己的心左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。

    从此后,他看天地是晦暗苍茫,看花草是黯淡无光,看人,则是入眼而不入心。

    时至今日,那层笼罩着他心房的无形茧丝,似乎是在这烟火光耀之下,一点点地融化了。

    世间万物,渐渐在乐无涯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美丽本相。

    乐无涯想,这算不算是真正的再世为人、脱胎换骨了?

    说来好笑,重生了大半年之久,到了今天,他才真正发现,自己似乎有资格、有勇气,去轰轰烈烈地再活一次。

    他伸手拉了拉闻人约的胳膊,在他耳边说:“这身体,不还给你了,行不行?”

    闻人约被他这突如而来的一句话弄得一怔。

    但他迅速明白了乐无涯的意思。

    在扑面而来的、掺和着夏末和秋初两种气息的凉爽夜风中,闻人约微笑道:“好。不要你还。”

    乐无涯眉眼舒展,抬起手来,将胸前那块棋状的玉佩发力握于掌心。

    这一世,他可以自己选择做不做棋子。

    这就够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皇上许久未曾饮酒,借着浓浓酒意,沉沉地睡了一大觉。

    夜半时分,他毫无预兆地惊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在华衾锦被中睁眼许久,慢慢地坐起了身来。

    察觉到床帘后有身影摇动,彻夜守戍的薛介适时地迎了上去,卷起帘子:“皇上。”

    上了年岁后,项铮的皮肉有些松弛,眼角也添了几道细纹,但眉眼仍然是好眉眼,凤眼长眉,那一点细纹延长了他的眼尾,更平添了几分清贵。

    他年轻时的风采一点没丢,全凝在了那双眼睛里,沉淀成了一渠不见底的深潭。

    他说:“传些温茶来。”

    温茶很快奉上。

    薛介从小服侍他,自然知道他的种种刁钻习惯。

    他取了软枕,垫在他的腰后,让项铮能倚靠得舒服些。

    项铮手捧茶杯,目色沉郁地盯着前方,一口一口地喝着茶:“老了。”

    薛介:“皇上,您春秋正盛,怎么就说起这样的话来了?”

    “‘春秋正盛’。”项铮笑了一下,“总是这么一句,朕听来听去,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起来,还是有缺讲话有趣儿。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?”

    薛介记性颇佳。

    他迅速想起,在五六年前,皇上连夜批改奏折、倦怠已极时

    (),彎???“?虎”葶?桡?

    ??げ?()『来[]%看最新章节%完整章节』(),他身侧的乐无涯充耳不闻,好像是没听到这话。

    项铮看他一眼:“怎么不劝慰劝慰朕?”

    乐无涯居然把眼睛闭上了,轻巧地一摇头:“臣在算数呢。”

    项铮好奇地:“算什么?”

    乐无涯一本正经:“臣在算真龙的年纪。它盘踞云头、千秋万岁的,几岁能算是老呢?”

    一席话逗得皇上哈哈大笑,倦意全消。

    薛介低了头,说:“奴才学不来乐大人的伶俐聪明,乐大人也学不来奴才的一腔忠心。”

    “老滑头。”项铮伸展了身躯,把茶杯放下,“景族使团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薛介端走空茶杯,取来热毛巾,给项铮敷面:“您放心吧,五皇子操持得很好,已将使团众人和赐下的礼物都送归四方馆了。办完差后,五皇子本欲向您禀告,但怕扰了您的清眠,便托奴才先跟您念叨念叨,明日一早,五皇子便来向您回话。”

    项铮:“小五走之后,又去拜左如意的牌位了吧?”

    薛介面无表情地应:“是。”

    项铮微叹一声:“我的儿子,总是用情太过。”

    薛介不语。

    他知道,五皇子对左如意确然有情。

    此情,却绝非是皇上所想的彼情。

    之前,五皇子与左如意共同长大,情分厚逾兄弟。

    如今,左如意为保五皇子周全,在庄子上自杀谢罪。

    从此后,五皇子将对他抱愧终生。

    这也是一段难断的情。

    但知道归知道,薛介改变不了皇上的想法,索性闭口不言。

    点评完五皇子,项铮又问:“小六呢?”

    薛介:“城中热闹,六皇子今夜观灯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七?”

    “七皇子也去了。”

    项铮叹了一声:“这小兄弟俩,总是各干各的,也不知道结个伴儿。说起来,他们近日有去见那小县令么?”

    薛介:“自闻人明恪入京后,他们都送了礼物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止吧。”项铮把一张保养得宜的白脸从热气腾腾的毛巾里抬了起来,眉眼舒展开,愈发显得眼睛深邃,“小七倒是个乖的。可小六不是在京郊驿馆,陪那闻人约足足待了一夜,一夜未归么?”

    薛介的脸犹如铁板一块,八风不动,毫无表情:“您从如风那里得的信儿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项铮把微微冷下来的毛巾放下,审视着薛介,“朕另有人手。”

    那双深潭似的目光,对准了薛介:“皇子一夜不回府,这么大的事情,如风为何不说啊?”

    薛介半抬起眼,口吻寡淡道:“说起来,如风昨日也送信入宫了。您最近事忙,我就没把信件给您过目。”

    项铮:“说的什么?”

    薛介:“正是这事儿。说六皇子陪闻人县令过了一夜,没叫他入内侍奉,因此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,

    ()    怕办事不力,惹了皇上责备,还叫我替他多美言几句。”()

    禘???N??“扔??敧???”

    ?本作者骑鲸南去提醒您最全的《奸臣号废了,我重开[重生]》尽在[],域名[()]?『来[]%看最新章节%完整章节』()

    薛介从长袖夹缝里取出一封信,递给了项铮。

    一目十行地看完后,项铮抬起头来,眼中深潭变成了一池春水:“他是你义子,我就知道,隐瞒背主之事,他绝不会做。”

    薛介垂下眼睛,干巴巴道:“他是个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口中这样说,薛介的后背却缓缓渗出冷汗来。

    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,皇上那句“老了”的感慨,是何用意。

    他是在疑心如风知情不报,连带着怀疑自己,跟如风一起联手,欺瞒于他!

    皇上是在提点自己,别把他当垂垂老矣的废物!

    项铮对他微笑:“传茶。酒喝得多了,口里苦。”

    薛介的冷汗来得快,去得也快,恭敬地一弓腰,应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薛介小步退下,暂时留项铮一人在殿内。

    他漆黑的形影落在墙面上,微微佝偻着,总算是显出了一点老态。

    毫无预兆地,项铮抬起手来,重重地捶打了一下床铺。

    他并未告诉薛介,他方才之所以惊醒,是因为梦见了乐无涯。

    梦中,乐无涯绕着自己的龙椅,优哉游哉地缓缓步行一圈,伏在身坐龙椅的项铮耳边,小声低语:“……皇上,臣是断袖。”

    项铮这一辈子,口上虽然从来不提,但心里最看不上的,就是他的父皇。

    他修道炼丹,活活吃死了自己。

    他豢养雅臣,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。

    他放权于人,最后活得毫无威严,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
    因此,项铮事事与他相反,驱道尊儒,励精图治,治世二十载,他自认为是个完满之人。

    那些不完满的地方,都被他设法一一剪除,除得干净利索,名正言顺。

    谁想到,乐无涯死到临头,竟然谋算了他一把,用遗言公然毁谤他的名誉!

    只这一句话,项铮先前对他的好,无论真假,全都变成了不清不楚的别有用心。

    他清清白白的一世英名,都要被这一句话毁尽了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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