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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不肯。

    “你起来。”父亲说:“我教你捉鬼。”

    捉鬼?

    对捉鬼的好奇终究大过躺在床上不起的赖皮,她拖拖沓沓下了床,走到父亲身边,父亲让她坐在铺了纸的桌前,递给她一只沾了颜料的笔。

    颜料像是朱砂,却与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,质地过于黏稠。

    父亲让她写个字。

    陆曈龙飞凤舞画了一个“鬼”。

    朱色字迹潦草似画,分不清是字是符,父亲扶额叹息。

    陆曈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她呆坐了片刻,正想问捉鬼要捉在哪里,就见白纸之上,红色字迹渐渐褪去,如旁边站了个看不见的人,悄无声息拿布一面将字迹擦掉了。

    陆曈惊得一下子跳起来:“有鬼!”

    父亲却按着她的肩让她重新坐下。

    他拿起桌上油灯灯盏,在褪成虚无的白纸上轻轻一燎,方才消失的字迹便又重新浮现出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陆曈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“为父问过班社的班主,用石蛇蛇蜕、云母、烟胶、浸蓝水、虫白蜡……各种药材经特殊方法炼制,混入丹砂,画入图中,半个时辰后颜色即消。然一遇大火,丹砂重新显色。”

    “戏台上的绢布早已提前用颜料摹了人脸,戏至中途,小生拿火把一燎,布上自显异色。”

    父亲站在桌前,望着她叹道:“曈丫头,世上是没有鬼的。”

    年幼的她已知一切来龙去脉,心下稍松,但回想起布帛上惨白人脸,仍觉惊悸,偏要将信将疑问道:“万类不齐,咱们只是没见过,那万一就有呢?”

    父亲无言一刻。半晌,他道:“那也不用怕。”

    陆曈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“书上有云,先生说:见鬼勿惧,但与之斗;斗胜固佳,斗败,我不过同他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抚须:“这,就是为父教给你的捉鬼之道。”

    见鬼勿惧,但与之斗。

    这条“捉鬼之道”,后来在落梅峰中时常被她回想。每次在坟岗翻找死尸时,她都会告诉自己“人乃未死之鬼,鬼乃已死之人”,无需忧惧。

    而这世上,多的是凶恶残忍远胜于鬼怪之人。

    不过谨承一个“斗”字。

    灯火昏暗,一阵狂风掠来,门前树枝被打得在木窗前“噼啪”作响。

    陆曈回过神,灌了一口白荷花露,低头道:“父亲从班社听来的方子,后来家里校考功课时,我用来作弊。”

    裴云暎神色古怪:“作弊?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她不用像陆谦一样去邻县上学堂,但功课一样没落下,每半年父亲还要在家校考。

    那简直是她的噩梦。

    机智的她想到用父亲的“捉鬼之道”将默不出来的诗文用掺了药材的丹砂写在白纸上,不过没等点燃火折子就被发现——毕竟白日点灯也有点太过分了。

    父亲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
    “成日偷奸耍滑像什么样子!戒尺呢?谁把我戒尺藏起来了!”

    陆谦早已抱着戒尺跑出半里外,陆柔过来劝说,被父亲铁青着脸推出门外。

    “从小为人,休坏一点,覆水难收,悔恨已晚!你们就纵着她吧。”

    又冲她斥道:“我教你颜料之法,可不是让你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的!”

    想着想着,陆曈“噗嗤”一下笑出声来。

    父亲一向德教为先,幼时她只是想应付功课偷写下来,便被视作“歪门邪道”,但现在,她用这“捉鬼之道”来设计大火、陷害,甚至还不止,在那之前,她就已经杀人、埋尸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……

    面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,陆曈静了一会儿,道:“他一定对我很失望。”

    她长成了父亲最不愿意她长成的模样。

    四周暗沉沉的,只有窗外风声呜咽。

    “我倒觉得他会以你为荣。”

    一片岑寂里,忽然有人开口。

    陆曈抬眼。

    “一个人单枪匹马杀上盛京给全家报仇,杀了三个仇人还能全身而退,最后一个看着也快了,我若将来也有这样的女儿,一定很是自豪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随意,仿佛无心之言。

    空气中隐隐传来一点冷冽芬芳香气,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锋利的眉眼,明明大雨欲来,却因这片柔软暖色,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。

    他望着陆曈,笑着开口:“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这些,应该只会心疼。”

    陆曈心头一颤。

    她离开家太久,已不敢奢求包容宠溺如往日,更不敢奢求心疼。

    陆曈收起心绪,“‘我若将来也有这样的女儿……’”她学着裴云暎的话,蹙眉,“殿帅这是占我便宜?”

    他一愣,随即好笑:“我这是在安慰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低落,何须安慰?”

    裴云暎注视着她。

    陆曈坐在昏黄灯火下,神色如常,语气平淡,仿佛刚刚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个幻觉。

    他便低头笑笑,没再继续这个话头,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虽然如今戚玉台暂且失志发狂,但崔岷为他行诊,将来或许恢复清醒。”

    “一旦恢复清醒,戚玉台说出丰乐楼失火当晚,曾与客人争夺上房,谎言即刻会被戳穿。”

    “戚清那只老狐狸,未必不会察觉此中蹊跷。”

    “陆大夫,”他道:“你不怕他告诉戚清线索?”

    以戚家之谨慎,纵然找不到那幅“画眉”,但不代表就不会起疑。一旦起疑,排除掉所有仇家,当初常武县陆家一事或许会被重新摆到戚家眼前。

    灯火阒然无声。

    良久,陆曈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她的眼睛在灯火下异常明亮,平静开口。

    “一个疯子的话,谁会信呢?”

    她讽道:“恐怕连他的父亲,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噼里啪啦——”

    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,陆曈刚回到宿院,院子里便下起雨来。

    雨水还带着夏日暑气,陆曈把油灯放在桌上,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关紧,末了,用手掌用力推几下。

    陆曈问:“怎么关这样紧?”

    宿院男女隔开,夏日闷热,夜里总会留点空隙透风。

    林丹青爬回榻上,摸出枕头下的话本大声读给她听:“你看这上头写着:从来偷情的男子,养汉的妇人,个个都是会飞的,不须从门里出入。”

    “新进医官里也有年轻气盛的,万一哪个夜里发春摸错房间了岂不尴尬?还是小心一点为好。”

    陆曈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写的还怪有道理的,”她一转头,问陆曈:“是不是,陆妹妹?”

    陆曈避开她的目光,不动声色道: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雨水绵绵下着,把院中地上冲洗得干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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