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 36 章 夏末

    “寅哥儿今日回来么?”

    “是,张掌柜说他们今日回来,这次连简姨也一起去了。”

    二香和栀子姐做着针线活,说着话。

    四合院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,那德福则是出门读书去了,栀子姐总算攒够了钱,将他送去新式学堂念书,那德福的基础被秦简打得好,如今在学堂里成绩不错。

    今年春季,布庄的小儿子满了14岁,和那家走完了三书六聘的流程,把那大香娶了过去。

    原先郎善彦不赞同那大香这么早嫁人,只是大香的夫家不想等,大香也怕错过这桩婚事,便还是成了婚,只暂时不圆房,不伤她的身。

    到了春末,郎善彦带着郎追一同出门游医,秦简也跟着出门,一家三口又在东三省逛了一圈,二香就和母亲、弟弟一同给郎家看房子,到了七月末,这一家三口才回来。

    栀子姐说:“他们还要先去锦王府拜会呢,老福晋最信任的大夫只有咱们郎爷,小阿哥肯定也想寅哥儿了。”

    被提起的郎家三口在马车里摇摇晃晃。

    郎追穿着单薄的丝褂,手里拿着蒲扇对自己扇风,看起来倒是通身清净无汗。

    秦简逗着自家才7岁的儿子:“儿子,怎么不开心呢?”

    郎追轻哼一声:“我不想回京城,想留在鲁尼和赛掌柜那边。”

    郎善彦也来哄:“还惦记着骑马呢?你的骑射资质确实好,待你再大些,阿玛也给你买匹马好不好?”

    郎追心说不好,嘴上回道:“京城是个是非地,在那总有跪这个拜那个,咱们就不能留在呼玛尔吗?”

    郎善彦和秦简对视一眼,知道儿子的心结在这。

    秦简柔声说道:“东北前些年才被老毛子和矬子祸害了几年,他们在我们的地方上打仗,把你赛叔叔一家都祸害到躲山里去了,京城有再多不好,至少没仗打,你阿玛传了几代的济和堂也在那,总不能说抛就抛吧?”

    郎善彦叹道:“如今都说便是条狗也要托生在四九城,到了其他地方,仗一打哪里还活得下去?”

    尤其是郎追这次跟着父母去游医,路上被拐子盯上好几次,每回去乡间看病,总有那不怀好意的男人盯着他的脸看,作为父母,自然只想把他放在最安全的地方。

    郎追也不是不懂父母的忧虑,他心中一叹,偏偏这辈子的长相和上辈子一模一样,上辈子这张脸就很能招麻烦,若不是他心黑手狠跑得快,指不定也要被谁强取豪夺。

    可现下的京城在郎追眼里,也不比金三角安全到哪去,他压根就不想回来。

    见他心情不好,正和谢尔盖舅舅埋伏一头黑熊的格里沙轻轻握了握他的手,只是通感时间有限,格里沙没法更多安慰他,便下了线。

    马车到了锦王府,小门打开,郎善彦带着妻子孩子入内,郎善彦要去给老福晋请平安脉,秦简带着郎追去后院,拜见锦王福晋。

    王府的墙内墙外是截然不同的世界,王府内

    有檀木家具,美玉瓷器,绸缎珠帘,仆从成群,墙外是灰尘满天,牲畜臭味,衣不蔽体的穷人。

    郎追随母亲走过长廊,进了主院,门口有一金一银两盆早桂,花苞结得饱满,郎追嗅觉敏锐,已能闻到隐约的香气。

    他跨过高高门槛,与母亲一起对着座上华服女子行礼。

    “奴才给福晋请安,福晋吉祥。”

    锦王福晋笑着抬手:“起,郎家的,咱们许久不见,且坐下喝茶,与我说说话,寅儿,你去给小阿哥请平安脉,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嗻。”郎追低头又是一礼,随仆妇去了后方。

    高床软枕间,乳母抱着一岁左右的婴童哺乳,那孩子也不好好吃奶,回过头看到郎追,伸出手啊啊叫着。

    郎追对着这孩子行礼:“二阿哥,给您请安了。”

    乳母卓嬷嬷笑道:“寅儿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也给您请安,嬷嬷近来可好?”

    “好着呢。”

    郎追要来热水洗手,上前为孩子查体,记录他的体重、身高、头围,又握住婴儿的手腕把脉。

    小东西不胖,倒还算健康。

    卓嬷嬷道:“大阿哥上次得了皮疹,还是用寅儿配的金银花水洗好的,老福晋说,应当早些招你进府伺候,你可比其他人精细能干多了。”

    王府中的大阿哥、二阿哥俱是福晋亲子,只是大阿哥由老福晋抱养,二阿哥才留在福晋身边。

    郎追语气谦卑:“我学艺不精,提前入府,家里怕我闯祸呢。”

    卓嬷嬷不以为然:“哈哈珠子能跟着小阿哥一起念书就行了,能闯什么祸?”

    郎追不搭这个话,只笑眯眯地伸出手,卓嬷嬷便高高兴兴地让郎追把脉。

    郎追不喜欢锦王府,虽然他知道如卓嬷嬷这样的人未必有多恶的心思,在她们心里,入府伺候就是好去处,至少衣食无忧,能在高贵的主家心里留个印象,于往后前程也有利,只是郎追不喜欢做奴才。

    过了一阵,卓嬷嬷道:“今年上半年,涵王和锦王都入了军机处,其他有阿哥的王爷没有进,明明那些王爷的阿哥年纪更大,更站得住。”

    郎追头也不抬:“嬷嬷,我不懂这些。”

    卓嬷嬷笑道:“我也不懂哩,只是想告诉寅儿,锦王府是个好地方。”

    她戴着护甲的手轻轻抚过郎追的辫子。

    男儿前面的头发都会被剃掉,只留后脑勺的头发,扎出来的辫子自然也细细的,可寅儿的这根辫子却和福晋身边的红儿那根辫子一样粗,都说美人堆重发,若这重发堆男孩身上,就有些浪费了。

    唉,她用来编发髻的假发没有福晋的好,若是能用这样光滑如丝的头发做她的假发髻就好了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离开王府,上了回家的马车,郎追从座位下的格子里拿出一瓶薄荷泡的水,仰头就灌,不小心呛咳几声,被秦简扶着拍背。

    郎善彦松口气:“可算能回去了,寅寅,我看你日后未必能进王府做哈哈

    珠子,老福晋今日都不提召见你的事,大阿哥可是放她身边养的。”

    这是好消息。

    郎追毫不客气地说:“这些富贵人家都这样,生怕自己的孩子和奴才秧子亲近,忘了最亲的父母。”

    秦简在他背后又拍了一下。

    1908年的夏季末尾,郎追和父母又走了一次东北,这回父亲摇着虎撑子,带他在田里乡间走了一道,见到数起疑难杂症,但碰见的最多的,还是穷病。

    回了家,那德福和二香一起跑过来,围着他问东问西。

    “寅寅,兴安岭夏天好看么?”

    “好看,就是虫子多。”

    “寅哥儿!想德福哥哥不曾?”

    “想啊,德福哥,你长高了。”

    那德福原地转了一圈:“我还壮了呢。”

    许久未见,自然要摆一桌好吃的,大家伙一起聚聚。

    栀子姐切了一只便宜坊的烧鸡,红焖了猪蹄和羊肉,配两个小菜,浓郁菜香铺满了小小的四合院。

    德福悄悄问郎追:“要不要帮你挑鱼刺?”

    郎小爷喜欢吃鱼肉,但不爱挑刺,他小一点的时候,秦简还会帮他挑,等他过了五岁后,就不惯着这毛病了,那德福想帮他也只能偷偷的。

    郎追摇头:“我吃猪蹄,你才要多吃些。”

    那德福笑得甜:“我已经比你胖了,你看你,细细瘦瘦一条,走出去都容易被人欺负。”

    郎追:那上次你和我练武时,还被我撂翻在地上呢。

    郎追个儿是高的,那德福比他大两岁,两人站一起也差不多高,郎追看着瘦是骨架子细,但父母养育尽心,他的底子可好了,力气也大,这次去兴安岭,他已经能用弓箭射兔子了。

    前世有个大佬就说过郎追,说他是白瓷做的仙女像,里头藏了条蟒蛇,那大佬说完这话,看郎追的眼神很不对劲,郎追的师傅怕大佬心怀不轨,回去就要收拾东西带郎追跑路,只是没想到大佬还没来得及对郎追出手,就被天降正义给灭了,郎追也抓住机会成了线人。

    饭扒到一半,门口传来敲门声,郎追看父亲一眼。

    郎善彦说:“没事,应是来取药的。”

    他起身去拿了几瓶药,走到门口,交给刘太监,两人说了几句话,刘太监就匆匆走了。

    郎追已经知道要这些药的既不是刘太监,也不是刘太监的主子太后了,刘太监压根没病,而太后只要用药,有的是名医好药伺候。

    刘太监要的药,有镇炎的七蛇丹,还有治疗肺部的通宣理肺丸,治疗肝的柴胡疏肝散,甚至还有补脑的,又有大禹灸的膏药等。

    如果这些药都用在一个人身上,那么这病人就等于同时耳鸣脑鸣、肺病、肝病,用的药多又猛,说明他年纪不大,但又有风湿,居住的地方必然偏阴森潮湿,能派遣刘太监拿东西,说明他身份不低,可是他病了以后连药都只能偷偷找前太医拿。

    在京城里,只有一个人符合这些特质,

    那就是变法失败后,被太后囚禁在瀛山含元殿的“老爷子”。

    郎追一想明白这些,顿时把锦王府一家子抛到脑后,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,心中忧虑不已,菲尼克斯上线后,见他情绪不好,便提出:“我给你拉小提琴好不好?听了音乐会好过很多,嫌我拉得不好听,我给你放唱片?”

    露娜正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上课,察觉到郎追弦正不安地嗡动着,她打了个响指,瑞德立时扑扇着翅膀,开始唱“我的山下很多羊,我的酒窖堆很满,爸爸是个大酒鬼”,把家庭教师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郎追摇头:“不行,我得和他们聊聊。”

    他滑下床,披上衣物,小心地不惊动那德福,顶着月光去拍父母的门。

    郎善彦散着头发,趿着鞋子到门口抱儿子,秦简拿着件薄斗篷跟着:“别着凉了。”

    在这对父母心里,寅寅向来懂事听话,这些年从没有半夜打扰父母,这次定是做了噩梦才来找他们,他们一定要快快去哄孩子。

    门打开,郎追仰着头,头一句话便是“阿玛,我们不要再给那个人药了好不好?”

    郎善彦心中涌起惊疑,他看了眼二香和栀子姐住的倒座房,那德福应该也没被郎追惊动,这会儿还在东厢房的耳房里睡得香。

    但为了防止在不知情的时候被偷听,他还是开了门,抱着郎追在门槛边坐下,让儿子坐自己怀里。

    “寅寅猜出要用药的人是谁了?我早知你灵慧,不想你居然敏锐到这一步。”

    郎善彦承认得很爽快。

    郎追揪着他的衣襟:“阿玛,刘太监是给太后梳头的,可他却给老爷子偷偷带药,这其中有多少波云诡谲,我都不敢想,我们不要趟这个浑水好不好?”

    在金三角活了那么些年,郎追对危机的感知远高于常人,也是这辈子过得太安逸,否则早在刘太监第一次出现时,他就该有所警觉才对。

    郎善彦轻轻摇头:“这事不光牵扯到了刘太监,还牵扯到了李太监。”

    李太监正是太后身边最红的太监大总管。

    郎善彦道:“李太监是个很会给自己留后路的人,他不仅伺候太后,老爷子被折磨时,他也会偷偷帮忙,你知道吗?老爷子有时还会感激地唤他李谙达,当初我的外祖父获罪,就是李谙达从中周转,我才没被牵连,我答应给他们药,也是还救命之恩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阿玛有点可怜他。”

    说到“他”时,郎善彦指指天上,郎追就知道他说的是老爷子。

    按理说,郎善彦与老爷子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,老爷子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人,而郎善彦不过是正红旗下一个小大夫,没有一官半职,无显赫母族妻族,但他说起老爷子时,眼中却带着怜悯。

    “我少年时随外祖进宫,那一位赏了外祖父一个鼻烟壶,说日后亲政会打跑洋人,把外兴安岭夺回来,让东北那边的满人、索伦人重新过上好日子,他是有抱负的,只是能力不足,这辈子也没过过什么顺心日子,如今还一身

    是病,唉。()”

    说起旧事,郎善彦有些惆怅,他的人生分了两段,前半段是在曲老爷子的庇护下进修医术,做宫廷里最年轻有前途的太医,后半段是外祖父没了,他也不做太医,在宫外振兴济和堂,娶妻生子。

    这两段人生对郎善彦来说都不坏,只是想起前尘往事,他还是难过,他和儿子说这些,也是希望儿子体谅自己不合时宜的怜悯之心。

    他以为寅寅会理解他,就像简姐理解他一样。

    但郎追坚定道:“阿玛,你若是还要继续帮那个人,你就送我和妈妈回东北,我们避进兴安岭,什么时候太后死了,我们再出来。○()○[()]『来[].看最新章节.完整章节』()”

    郎追没有多余的怜悯,他发善心的原则就是不危及自己的生命,在最危险的混乱地区挣扎求存了十年的人,他早就懂了一个道理,就是别瞎掺和那些会要命的事!

    郎善彦和他对视着,见那张小脸严肃得像学堂里的老夫子,只觉得诙谐可爱,转开脸颤抖起来,秦简也在一边捂着嘴。

    郎善彦憋了一阵,干脆笑出声来:“你小子以后肯定会长命百岁的,这下阿玛可彻底安心了,也是奇了,你这年纪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,怎么你这么谨慎,遇到点事就想着跑,到底是随了谁啊?”

    郎追心里回道:随了开黑诊所的老头子。

    郎善彦摸摸儿子的脸,“别担心,阿玛心里有分寸,没有和他们过多牵扯,连药瓶都是路边随意买的,不是我们家的。”

    郎追一字一顿:“可是阿玛,你觉得老爷子活得过太后吗?”

    郎善彦动作停住。

    终于,郎追戳中了父亲最担心的点。

    谁都知道太后要强了一辈子,若她走了,老爷子重新掌权,她留下的一切政策都会被推翻,身后事也难料,所以为了赢到最后,太后走之前,一定会带走瀛山里的那位。

    如今太后年事已高,不定哪天就没了,也就是说,老爷子的生命也步入了倒计时,这时候还不跑,谁知道老爷子死之前会不会来找他们?

    郎追见他被说动,暗地里掐了把大腿,挤出眼泪来:“阿玛,我不认识老爷子,我也不在乎荣华富贵,我连济和堂也可以不要,我只想要你和妈妈平平安安,这件事不被发现还好,发作起来能要了我们全家的命,我不想留在京城,你带我和妈妈离开这里,好不好?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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