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 66 章

    陆华亭的笑容敛了,瞳中沁出的幽黑惊住了翠羽。

    “长史,”他起身,萧云如叫住他,“青娘子是与我商议好的,现在肯定已出城,你不必去查验。”

    她还在细说什么,陆华亭已不必再听。

    持花宫女的队列、郑知意的反常,种种细节在脑海中串联起来,已够他明白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这就是群青和萧云如的约定。

    郑知意也知道此事,她不是在针对萧云如,她们是在帮她。

    早在下元节群青探亲的时候,他就应该想到,一个预备死在宫中的人,是不会去见宫外的亲人的。

    不对。应该说,在她第一次放弃宝安公主,选择去清宣阁的时候,便已在为出宫做准备。

    “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,何必急于一时?”

    “反正我也跑不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一局,他输了。

    陆华亭问:“出城去哪儿?”

    “她是去成亲,想必应该远远离了长安。兵不血刃,长史应该明白,青娘子离开,是她所愿,对你我都好。”萧云如道。

    言外之意,是叫他不要再挑起事端。

    陆华亭哪里不明白这道理,他默了两息,看向给萧云如把脉扎针的郎中。郎中神情僵硬,额头生汗,好像发现什么异样,却不敢言。

    萧云如神色平静:“怀孕生子,夫妻间事,个中细节,本宫与三郎商量即可。如今赵王回来,与三郎共同负责驻防事务,燕王府适逢多事之秋,长史不必为后宫之事费心,专注政事便可。”

    她似乎有难言之隐,陆华亭也没有打探的心思,只叮嘱郎中不得损伤燕王妃的身体,快步离了内殿。

    宫中屋宇飞檐连绵,正是午后贵人午休的时刻,有几l名宫女端着托盘经过。陆华亭与她们错肩而过,目光从她们陌生的脸上一划而过,望向前路。

    他再无可能碰到那张脸了。

    “你去探养病坊,看看我们去过的那家医馆,是不是关了。”他对跟上来的狷素道。

    及至傍晚,狷素回道:“确实关了,那小郎中也走了,属下挨家挨户问了隔壁,没有人知道他去哪。”

    陆华亭手边已经堆出一些公文,灯火照着他俊秀的侧脸,仍是漫不经心之态,但批阅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。

    上午才火烧未婚夫,下午两人便相携离开,那小郎中果然是最重要的情郎。

    陆华亭突然问:“男未及冠可以成婚吗?”

    “在长安好像不能……”狷素道,“但若是穷乡僻壤的,恐怕没这个规矩。”

    立在一旁的竹素看着两人,忍不住打断:“要追吗?”

    “想来是从户部换的符信,跟着符信就能追上去,现在追还能追回来。”

    宽大的桌案背后,陆华亭却没有言语,半晌一笑:“殚精竭虑,如蹚泥沼,执炬夜行,又有什么好的?脱了身,合该恭喜。”

    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,一时都静默,只听见风吹窗棂的声音。

    还有一道娘子的高声:“想参观下三郎府邸怎么了?坐了这么久的轿辇,腿都麻了,陆七郎就是这样待客的,凭什么不让本宫进来?”

    宫女跑进来通传:“长史,丹阳公主来了。”

    陆华亭蘸墨,笑道:“告诉公主,某今日心情不好。别说待客,便是飞进来一只蚊子某都介意。”

    他抬眼,有人行先进到他房中。苏润身着白衣,眼神有些惧怕,鼓起勇气行一文官礼:“公主府司马苏润拜见长史。”

    苏润回头看了一眼,“是下官请公主陪同,还请长史不要迁怒公主。下官今日来有两事,其一,是谢长史当日救命之恩。”

    “谢错人了吧?”陆华亭见他还升官了,莞尔道,“某没想救你。”

    苏润一顿,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,放在桌案上:“青娘子的恩情某无以为报,她的所托,某今日须得完成,她让某亲手交给长史。”

    陆华亭盯着那只盒子,紧接如有所感,望向苏润。这么多裙下之臣,她全都有所交代,唯独对他不告而别。

    他以为她会一句话不留。

    他确实被群青耍弄于股掌中,此时此刻,竟只能屏息等待属于自己的发落。

    “她说,她不斗了,山高水长,请长史保重。”

    陆华亭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。

    连苏润和丹阳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。他推开匣盖,清香扑面,里面躺着被切开的半枚药丸。

    狷素小声道:“这怎么只有一半啊?”

    那一半大约是给了李玹。

    陆华亭冷笑着看了一眼,就将木匣合上,放在一旁:“叫医官来。”

    医官进了殿。陆华亭将木匣向他一推:“验一下这匣中药丸,是否有毒。”

    医官正要查验,陆华亭却忽然道: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,在众人惊呼声中,拿起那半枚寒香丸,直接送入口中。

    随后他推开窗户,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漆黑的鬓发。

    外面下着大雨,密集的雨丝倾落在无尽夜色中,冥冥然不知归处。

    他等待着毒发的疼痛到来,但却感觉到药丸融进体内,化作丝缕香气沁入肺腑,又向上返,轻柔地包裹太阳穴的疼痛。

    雨倾泻而下。医官和暗卫们惶恐站在他身后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    她给他的是真的解药。

    群青是真的走了。

    “拿琴来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陆华亭平日里极少弹琴,以至琴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。他拿素帕细细地擦净灰尘,才抱琴面窗而坐,浑然不顾雨点溅洒,指下铮然有流水声,和雨声混杂碰撞在一处,几l乎听不清楚在弹什么。

    及至夜晚,他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梦中群青提灯走在他身边,两人隔着疏远的距离,他要回去,群青道:“走到那桥边再分别吧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们过了桥,群青道:“

    穿过了林子再分别吧。”()

    于是他们沉默地穿过树林,群青又道:“走到德麟殿再分别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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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们就这样走了一程又一程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在等她开口,他期待着她开口,群青却消失了。只剩他一人,独自走在茫茫的黑暗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陆华亭的手按住弦,止住琴声:“我给她三日时间跑。”

    狷素心想,三天时间,够船行到江南道了。

    -

    因为傍晚急雨,货船开始颠簸摇晃。

    群青一天一夜没吃进什么东西,因为船的摇晃,更是难耐,无法休息。

    芳歇从身后揽住她:“阿姐,我给了船上帮工一些银钱,在他们住的地方换得一处空置的铺位,你躺着休息一会儿,兴许会好些。”

    群青应了,两人在摇晃中弓着身子,相扶着走到帮工的住处。

    这个时辰,船上帮工还没有歇息。他们打着赤膊,三两坐在一起色掷骰子、玩长牌,似早已习惯行船,在颠簸中仍热闹地吆喝。还有酒翁走来走去卖酒,一些帮工买了,另一些人只驱赶他。

    群青注意到不少双眼睛停留在她颈上、身上。

    她没有换装,是年轻娘子装扮,很显然,行船都是男人,船上是没有女色的。

    然而这些人很快便忌惮地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群青转头看向身后,没看到有什么东西,又兴许是晕船影响了她的反应,她只看见芳歇的下颌,他将她扶得更紧了些:“阿姐,你在看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想买点酒。”她忍着眩晕道,“我怕入夜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那酒瓮耳朵倒是尖,直接朝她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群青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,如无数花瓣漂浮在眼前:“浮棠映雪。”

    “娘子有品味,这是江南酒,长安知道浮棠映雪的可没几l个。”酒瓮大喜过望,“不过酒太烈了,娘子你……”

    群青已在掏钱了。

    她要的就是烈酒。

    芳歇只是她选酒时望着她怔了片刻,身为郎中,竟没有加以阻拦,反替她接过酒囊:“也好,醉了好睡得踏实些。等天亮了我叫你。”

    芳歇掀开油帘,这处铺位竟是出乎意料的宽敞干净,群青坐在铺位上,拧开酒囊,一口气喝下半囊。

    感觉那火焰在体内猛地点燃。

    香气环绕在鼻端,群青脑中闪过许多鲜明的画面,滚灯,优昙婆罗,腾跃的舞龙,滚落在地的柑橘。

    她见过的最危险绚丽的色彩,与长安城一起被留在身后的江水中,最后只剩这香气,在她身上环绕不散。

    失去了意识,果然不再眩晕恶心。她隐约感觉到芳歇将她摆上床铺,盖上被子,随后,用手将她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,似乎久久地凝望着她。

    群青躺在床铺,先是酣睡片刻,随后能慢慢听到身边的动静,脑子也清晰起来。

    这浮棠映雪是怎么回事?

    她有些迷惑,陆华亭为何爱喝这种酒?原来醉酒之后,也是清醒的,不得昏睡。

    就连人的呼吸、衣裳的摩擦、远处的咳嗽声都清晰入耳。

    反正暂不晕船,群青静静地躺着,只当休息。

    很快,她听到油毡被掀开,脚步声传进来,这两人都是个中高手,训练有素,脚步极轻,但还是被她分辨出来。她的心不由提起来,怕万一他们有歹意,芳歇一人无法抵抗。

    “此船已被属下们控制,请殿下安心。”其中一人轻声道。

    另一人道:“就是李郎中尸首还是未找到。”

    随后,群青听到了毕生难忘的声音,是芳歇的声音,自她身边发出,低而漠然:“找不到就算了吧,先回去,见了禅师再说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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