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 377 章 番外十四

    时值七月,恰逢盛夏,望不到尽头的沙漠里热浪滚滚,沙漠上空的风有了形状,被热浪炙烤得变形。()

    沙漠里安静无声,虫蛇都不愿意出来觅食,西边却有一队僧侣跋涉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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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傍晚时分,沙漠里的热意骤降,一个四十余人的商队踏上了归程,半夜的时候追上徒步行走的僧侣。

    近些年,西域的僧人一年比一年多,阿水见多了也学了几句佛偈装腔作势,她勒停骆驼,侧身道一句阿弥陀佛,主动问:“大师,你们可要跟我们同行?我们还有没驮货的骆驼可骑乘。”

    绿芽儿也驱着骆驼过来,她递出两囊水,说:“大师,解解渴。”

    见二人是女子,僧侣回头,他们看见飘动的旗帜,月色下,红色旗帜上的“隋氏商队”四个字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“施主,隋氏商队的当家人是氎花夫人?”一个年老的僧人询问。

    “是啊,你们也听说过我们商队的名声?”阿水兴奋道。

    “遍布西域的绿洲盛开洁白的棉花,下至三岁幼童,上至七十老翁,无不知晓氎花夫人的美名。”老和尚说。

    阿水得意,这说明她的宣传奏效。三年前再次出关时,她找人绣了一张大红色的旗帜,不仅有“隋氏商队”四字,还绣有氎花夫人的印章。出关做生意时她主动亮出名号拉关系,不厌其烦地跟外族人说最先种出棉花的是氎花夫人,而氎花夫人是他们商队的当家人,这让隋氏商队在关外行走很是受欢迎。

    杨二郎驱骆驼过来,他催促说:“不能再耽误了,我们要继续赶路。”

    阿水又邀请一番,二十七个僧侣跟着商队一起同行。

    夜晚很快过去,当高热再次降临在沙漠,商队停止赶路。张顺带人熟练地扒开地上滚烫的沙,驱走沙蝎和虫蛇,他们摊开十卷厚实的麻布用杆子撑起遮阴,之后沙地上铺上草席,一群疲惫的人席地而睡,僧侣们见状也寻个空地坐下去。

    睡睡醒醒,熬到傍晚日落,商队带着僧侣继续走夜路。

    商队到了龟兹国要停下做生意,僧侣辞别,跟着另一个东归的商队继续东行。

    “了净师兄,今天的西域跟五年前的西域相比变化很大啊。”一个僧侣感概。

    老和尚默然点头。

    途经尉犁,客商遇到认识的商队,对方告知长归客舍开到尉犁来了,上个月刚开业,眼下能住人。

    “去年路过敦煌的时候听玉掌柜提过,这么快就盖好了?我们过去给她照顾下生意。”走在前方的客商说,他又问:“玉掌柜在尉犁?我在龟兹的时候遇到她家的商队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在,应该还在敦煌。”

    两个商队交错而行,往西的商队看见僧人,发现队伍里还有个汉人长相的老僧人,他们惊奇地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“是汉人吧?”

    “是的,眼珠子是黑的,是我们汉人长相。”

    “在西域见过不少僧人,我还是头一次见年纪这么大的汉人和

    ()    尚。”

    年轻的僧人怒目而视,镖师不想生事,他们出言打断客商无礼的话,催着商队快速离开。

    老和尚不在意客商的话,他跟着东归的商队住进长归客舍,客舍外有卖鸡鸭和牛羊的汉人,小贩们见有商队过来,忙让开道。

    “秦管事,你买我家的黍米凉糕吧,这是我奶做了几十年的老手艺,你们玉掌柜还吃过呢。”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说。

    “玉掌柜还吃过我家的凉糕呢。”另一个小贩挑着担子挤过来,他讽刺道:“你还不如说你跟玉掌柜同姓,不然不亮眼,我们街上哪家卖吃食的摊子没被玉掌柜光顾过?”

    “何止啊,我不仅跟玉掌柜同姓,我还跟她同族。”隋庆如放大话一样随口一说,他打蛇随棍上,说:“秦管事,我也姓隋,跟你们长归客舍有缘分,你买我的凉糕。”

    其他人笑,秦管事却是认真了,他听说过主家也曾为奴隶的传闻,他在男人脸上打量一圈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这人跟二掌柜的鼻子长得一样。

    “行,我买了,往后每天你给我送两盆凉糕过来,若是客多,我会提前交代你多准备。”秦管事说,“凉糕是二钱一斤,你把盆子端进去,称重的人在厨院里。”

    隋庆得意地从人群中走出来,猛地对上一个老和尚的目光,他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,转而热情地问:“老师父,要买凉糕吗?”

    “庆小子,你真是玉掌柜的族人啊?”卖羊油的老头插话。

    “我像吗?”隋庆嘿嘿一笑,“有人信就是喽。”

    “嘿,你小子,我待会儿说是你阿爷,也是玉掌柜的族人,看有没有人信。”

    “可别,我阿爷早化白骨了,你可当不得,你要长寿的。”说罢,隋庆扭过头,那个脸上带疤的老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。

    卖了凉糕收了钱,离开的时候他在客舍外又碰见老和尚。

    “你家里还有凉糕吗?”老和尚问。

    “有的有的,我给老师父送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你走一趟。”

    路上,老和尚跟他打听家里还有什么人。

    “阿奶,我回来了,凉糕卖完了。”隋庆提高声音喊。

    老和尚看见一个矮小苍老的老妇人坐在院子里掰棉花,对于她孙子的声音一无所觉。

    “我奶年纪大了,耳朵不中用,打雷她都听不见。”隋庆解释一句,“老师父,你坐一会儿,我去给你盛凉糕,要不要浇勺韭菜酱?”

    “不要浇头。”

    “好嘞。”

    老和尚走到耳背的老妇人旁边,阴影投下,老妇人才察觉有人来了。

    “你找谁啊?你是谁?”春大娘眼睛也看不清了,她眯眼看了又看,认出是个光头和尚,她了然道:“化缘啊?你等等,等我孙子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给您把个脉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啥?要我去盛饭?”

    老和尚握住她的手腕,人老皮松,他得把松垮的皮捋一起才能摸到

    脉。

    隋庆端凉糕出来,见状忙凑过去,老人又眯着眼看他,看了几眼说:“是我孙子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隋庆没说话,他说了她也听不清。

    “老师父,我奶是不是病了?尉犁的大夫都不中用,请了好几个上门,一个个瞎眼瞎心说我奶被诅咒了。”

    老和尚轻笑一声,脸上如蜈蚣的疤痕扭动,隋庆吓了一跳,他似乎记起他也认识一个伤了脸毁容的人,不知道那个人死没死。

    “我明天送十付药来,熬煮了给你奶喝,药渣趁热包起来给她敷眼睛,方子也留给你,要是有用,你再跟商队买药草。”老和尚收手。

    “好,多谢老师父。”隋庆递过碗,说:“您吃点解解暑。”

    老和尚没拒绝,他接过碗筷吃凉糕。

    “庆儿,谁来了?”院外走进一个挑棉筐的老头,一脸的苦相。

    “是一个老师父,他会把脉看病,说是明天给我们送十付药过来,我奶的眼睛或许能再看见东西。”隋庆说。

    老和尚转过脸,他想知道这个堂兄能不能认出他。

    “十付药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一碗凉糕可抵。”老和尚放下碗筷起身,离开时说:“药不一定有用,行个善缘。”

    等老和尚走远,隋庆说:“爹,你看见他脸上的疤了吗?我们之前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是他,他比我小上十岁,今年顶多四十出头。”

    “噢,也对,老和尚看着有六十岁了,不过他身子骨可不错,跟我回来的时候,脚步可没慢过。”隋庆嘀咕。

    隔天老和尚没上门,他托客舍的伙计送来十付药和一个药方。

    之后隋庆又去客舍给老和尚送了一顿饭,第三天的时候,伙计告知僧人跟着商队离开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途经楼兰,僧人又遇到隋氏商队,路过时,阿水热情地跟僧人念一句阿弥陀佛打招呼。

    “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?没在尉犁歇脚?”客商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,我们日夜兼程。”青山说。

    “到底是年轻人,身子就是能熬。”客商感慨。

    “少睡一会儿,回去了再好好歇歇,一样的。”张顺接话。

    “少听他扯,他媳妇要生了,他急着赶回去,催我们跟催命一样。”小春红叫苦。

    阿水驱着骆驼追上走在前方的客商,她套近乎问:“叔,你们在楼兰要歇脚吗?”

    “不歇了,趁早回去,我们还要赶在入冬前抵达长安。”客商说。

    “那我们同行。对了,叔,我给你们介绍一家食铺,就在要出城的地方,挂了个无字牌匾,她家做的吃食好吃,跟我们客舍的饭食味道有几分像。”阿水热情地介绍。

    “那家啊,我知道,她家的饭食味道是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对对对。”

    有阿水相邀,两个商队离开楼兰的时候一起去无字食铺买吃食,阿水没进去,她无事可做,驱着骆驼靠近僧人说话。

    “大师,你们要去大汉哪个郡?长安吗?”阿水问。

    “走到哪儿是哪儿。”年轻的僧人回答。

    “噢噢噢,随缘是吧。”阿水很了解。

    “阿水。”绿芽儿站在食铺外面喊。

    提桶出来倒泔水的妇人抬头看去,她跟阿水的目光对上,又看向她身旁的僧人,在看到脸上带疤的老和尚时她顿住了。然而时日太久,她已经记不清隋文安的长相,但依着年龄判断,这个老和尚应该不是他。

    了净认出了佟花儿,也确定她不认识他了。

    当年恨得要杀了他的人竟然认不出他了,世事变迁,当年被困住的人都走出来了。

    大概是从春大娘和佟花儿这里得到了信心,到了敦煌,老和尚选择跟着商队住进长归客舍。

    “玉掌柜不在家吗?”客商问。

    “我姐夫的爹摔断了腿,我姐跟我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回酒泉老家探望他去了。”隋良说,“第五进客舍没人住,你们住进去,这些僧人是跟你们一起的吗?”

    “我们单独付房费。”年轻的僧人说。

    “好的,住几晚?吃食有什么要注意的吗?”隋良问,“我们客舍还是头一次接待僧人,没什么经验。”

    “了净师叔,我们在敦煌住几天?”年轻的僧人问。

    “十天,我在敦煌有事要了结。”

    隋良猛回头,他看向说话的老和尚,见他面上带疤,他猜疑是不是隋文安。

    “施主,你认识我了净师叔?”递银子的僧人问,“我们没有铜钱,能否用这个银角杯抵房钱?”

    “不收你们的房钱。”隋良摆手,他走到了净大师面前,问:“我叫隋良,大师认识我吗?”

    “施主见过我?”老和尚摇头,“老衲在关外不曾见过施主。”

    “施主该是认错人了,我师叔这是头一次来大汉。”搬行李的和尚插话。

    隋良歉意一笑,“抱歉抱歉,我再打听一下,你们的法号有重复的吗?”

    “这避免不了的,我们是游僧,不是聚在佛寺,我们之间无法及时传递消息,法号相撞是常事。”老和尚说。

    “了净大师脸上的疤……”隋良还想打听,但见对方变了脸色,他咽下到嘴的话。

    用晚饭的时候,隋良领着隋慧在厨院外守着,等僧人出来,他悄悄说:“堂姐,你看看脸上带疤的老和尚是不是你大哥?他法号叫了净,我听我姐说他脸上带疤。”

    隋慧仔细打量,末了摇头说:“不像,先不说年龄对不上,就是长相也不一样。你不记得我大哥了?他是个很温和的人,这个大师看着挺凶,眼里带煞气。”

    听她这么说,隋良彻底不怀疑了,是不是都不重要,隋慧怀念的是她记忆里的人。

    了净认出了隋慧,也得知她现在叫二娘,负责守着货栈跟客商讨价还价做生意,日子过得还不错。他去长城根下诵读往生经的早上遇见她给狗梳毛,傍晚回来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在货栈整

    理货物。偶有一天,他回来早了遇见一个抱孩子的年轻男人喊她娘,他站在窗外多看了一会儿,却吓哭了孩子,他急匆匆走了,之后便有意避开。

    念了十日往生经,二十七个僧人在一个清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真是我舅舅?()”胡安岁问。

    “是他,一开始我没认出来,后来看他天天去长城根下念经我才确定。?[()]?『来[]@看最新章节@完整章节』()”隋慧说。

    “那你怎么不跟他相认?”胡安岁不解。

    “他也没打算相认,他可能只是回来看看,我不为难他。”隋慧泪眼婆娑,她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门窗望向天,喃喃道:“他会还俗吗?不会。我若是缠着他,他会走得更远,还不如装不认识他,他以后路过敦煌还会再来。”

    这实在是出乎胡安岁的意料,他以为再见到他舅舅,他娘会哭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“他比我煎熬,我有你,他只有他自己,他只有走自己的路才能不死,我不为难他了,知道他还活着我就满足了。”隋慧抹把眼泪,她长长吁口气,过了好一会儿又说:“他老得太快了。”

    隋慧记忆里的最后一面,隋文安还是个青年人,眼下他看着比老牛叔年轻不了几岁,又黑又瘦,脸上全是褶子,露出来的手不比干苦活的奴隶好多少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隋玉回程的路上遇见赶路的僧人,她好奇地多看几眼,搭话问:“大师,你们这是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走到哪里是哪里。”年轻的僧人说。

    “你们见过一个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隋玉看见面上带疤的老和尚,她勒停骆驼,探究道:“这位可是了净大师?”

    老和尚笑了,有人记得他,也有人认出他。

    “经年不见,施主安好?”

    “我过得挺不错,你肯回来了?”隋玉跳下骆驼,说:“天快黑了,往西再有十里路有我的客舍,诸位随我过去过个夜?”

    老和尚拒绝了,“我在康居国听闻朝廷废除了营妓制度,也赦免了一大批奴隶,此举好似还跟棉花有关系,我决定来大汉看看。”

    他想到二十年前,隋玉曾说过佟花儿一干人所遭遇的罪责是律法之过,他当时只觉得是她的推托之词,眼下朝廷因为更大的利益撰改律法,正好印证了她的话。

    “你的努力印证了你的话是对的。”老和尚隐晦地说,他坦诚道:“我出世是避世,只劳累肉身不长悟性,为了避免用空洞的佛法误导更多的人,我打算回到俗世中感悟佛法。”

    的确挺劳累肉身,四十岁出头的人老得像六十岁的老头,隋玉朝他多看两眼,说:“寻个安稳的落脚地住着,少折腾自己,多活几年。”

    老和尚一腔深沉的感悟被打断,他懒得再跟隋玉说话,她着实没有慧根,跟她说话毁他佛心。

    “我们走。”老和尚开口。

    一群僧人徒步离开,隋玉目送,她跟赵西平说:“他现在有人气了,之前在大宛遇到他,他活得像墩佛像,一句热乎话都不肯说。”

    “是好事。”赵西平说。

    “对,他对自己的流放结束了。”隋玉遥遥东望,回顾这场株连之刑,死的死,毁的毁,这严苛的律法吃了多少人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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